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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婶子

赵婶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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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婶子

“卖酱油的老赵去世了。”

刚从集上回来的妈妈一进门便叹声说。

我正坐在里屋门槛上看书,乍闻此语,不由惊诧道:“真的吗?”

“当然是真的,我怎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。今儿早集上很多人都在说。

唉,还有三个小孩都在读书,没了主心骨,这赵婶子以后的日子可得怎样过!”

心瞬间有些沉沉的,我不由自主地合上书,眼前便涌出这样的画面:在上下学的路上,一辆老牌自行车,车上一个瘦削的身影,向我走来,从我身旁飘过,又慢慢地嵌入夕阳的深处。

而这个场景在几天前还出现过呢,我似乎又闻到了晚风渡来的一缕缕咸咸的酱油香味,“妈,是怎样去世的?

几天前我还见过他在卖酱油呢!”

“听说是吃错药了。这老赵本来就有肺病的。

但家里太穷了,没钱去医院,只好让乡里的土医生帮他看病。

孰料那医生这次却下错了药,反而把他给治坏了。”

“怎么可以这样草菅人命!”

“其实也不能净怪他。

那医生人还是挺好的,知他家里艰难处,每次帮他看病都会少收些费用,哎,人总有失手的时候啊!

这赵婶子也是个实心人,因念着这医生的好处,不愿告他,只是苦了自己。”

我埋下了头,也不再时说什么了。

老赵去世的消息很快地便传遍了附近各乡各里,人们纷纷议论着,感叹着他的不幸,忧虑着赵婶子和几个孩子的未来。

但很快地,他又在所有人的记忆中褪去。

一个多月后的某天傍晚,我正踩着单车从学校回家,转过一个弯,进入村里,面前出现了一个中年妇人。

不可为何,匆匆一瞥,她就在我的脑海中刻下了深深的印痕。

她大概四十岁左右吧,上穿一件老式长袖衬衫,下搭一条黑布裤子,看起来很高很瘦。眉毛浓黑。脸色苍白。唇角微微下垂着。一双无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。

等她小心翼翼地经过我身旁时,一缕熟悉的咸香裹挟着暖风卷入鼻孔,我这才意识到她是买酱油的,可能是时间过于匆忙,或是她那悲悯和善的脸庞给我的印象太深了,以至于我忽略了她那高高车子后面的酱油。

大概是新来卖酱油的,我以前可从没见过她呢!

回到家里,把单车停好,我便走到家门前的空地里,一边为兰花缠篱笆,一边听妈妈同邻居阿姨的谈话。

“没想到这赵婶子竟然来卖酱油了。”

“是啊,一个妇道人家真不容易。”

听闻此番话语,我很自然地便想到了刚刚的场景,想着那个人应该就是她们口中的赵婶子吧!心中不由生发出几分钦佩。

隔天下午,放学回家后,我正伏在书桌上写着作业。

“要倒酱油哩来喂——”

弹指瞬间,半年便过去了,我已升上了初二。

这天,第二节课下课后,我在教室里看书,很多同学都出去玩了,回来后,纷纷说起了七班有一位同学在上课时,忽然昏倒了,停止了呼吸,被送到了医院了。

刚开始我并不知道是谁,后来从同学的口中,才得知昏倒的是赵原,他是赵婶子的小儿子。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,在初一的时候,他也昏倒过一次,后来在医院检查后,才得知他患有肺病,是遗传父亲的。

从那天起,赵婶子就没来卖酱油了。

赵原已经脱离危险,现在还在医院休养。

不知赵婶子还好吗?

我望着绿色稻海中那个守候着土地的稻草人,默默地想着。

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,我骑着单车从学校回家,走入村子,忽然从某个巷弄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,虽然有些短促无力,但很快地我便听出了是赵婶子,只见她出了巷弄,向着绕村的水泥路和我相对着骑来,依旧穿着老式衬衣和黑色裤子,只是衬衣看起来好像更白了,裤子好像更黑了。

她那消瘦的脸盘好像被岁月拉长了很多,脸色是纸样的苍白,看起来像一尊没有表情的大理石雕塑。当她从我的身边消逝而过后,我忍不住回望了她的背影,那瘦削的身形,在高大的老式单车的映衬下,显得更加单薄。

赵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来上学,在家休养。

中午放学后,我再没见过赵婶子,我想她大概是回家煮饭了罢。

以前赵原在学校里吃饭,赵婶子自己都是在早上多煮一些粥,中午买完酱油后,就着早上吃剩的饭吃着的。但是赵原在家,她绝不会那样随便。

初三上学期,赵原回来上学了,我与他恰好被分在同一个班里。

高考前两个月学校召开了家长会。妈妈回来后跟我说起了赵婶子的事情,感概万千。原来妈妈去得有些晚,当她抵达学校时,家长会已经开始了。

妈妈停好车后,看到赵婶子正站在车旁垂着头,呆愣愣地盯着鞋头,好像一个做错事被责罚的孩子。

妈妈感到有些奇怪,问她为什么不上去。

赵婶子的脸蓦地红了,紧紧地凝视着地板,说自己穿的不好,骑的车也太坏了,别人都是驾着小车开着摩托车的,怕被人笑话。妈妈安慰她,但赵婶子却依旧一动不动地抓着长袖衬衣的衣襟,眼眶里闪动着泪水。幸好班主任在知晓情况后,终于把她劝了上去。

家长会结束后,妈妈与赵婶子一起回来,在路上,妈妈关心地问起了赵原的近况,叮嘱赵婶子这段时间要多照看一下他。

赵婶子噙着泪说:“我知道的,那孩子身体比较虚弱,每天早上我都会到市场买几块钱的排骨,炖好后让阿原把汤喝了,把排骨留下,中午合着青菜煮成粥,让阿阳吃。

这孩子跟着我只能受苦啊,若是他身子骨好些那该有多好。”说着说着便小声地抽泣了起来。

赵原中考考得很好,到县里的重点中学读书了,还得到了一笔奖学金。

赵婶子很高兴,那几天,她来买酱油时,脸上挂着的都是欣喜的欢颜,那被岁月风霜侵袭的枯瘦的手变得轻捷了,那被流年苦难烙出的白发好像回青了。

但是她的生意却在走下坡路。

愈来愈多人不愿买散装酱油,一则觉得不干净,二则市面上有很多瓶装酱油在销售,价格不贵且味道亦佳,人们自然更愿意买它。

何况酱油的盈利也小,所以赵婶子的处境越来越艰难。

她的头发又白了几根。

我在镇上的高中念书。学校离家远,大概有二十来分钟的车程。

我偶尔还会在连接着我们村子和邻近几个村子的路上,碰到了赵婶子。

已近冬天,天寒地冻,赵婶子常常穿着一件暗色的棉袄,她的脸被凛冽的东风抓出了道道深深的细痕,显得很干燥。

谷子收成后干硬的土地上冒出星星点点枯黄的草尖,烧完稻草的田地里留下了一圈圈黑色的印迹。稻草人也被收起来,等待来年谷子生长的季节再将它安在地里。

过了不久便放寒假了,我在家里常常听到赵婶子那独特的声音,“要倒酱油哩来喂—” 。

那长长的嘶哑的尾音里透出岁月的沧桑与不屈的刚毅。

这天,我和妈妈正坐在门边挑着花绣上的纸片。

微弱的阳关自门外投了进来,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倒梯形的白影,我们坐在白影之上,借之来驱散冬日的冷。屋里弥漫着一股药的苦味,那是妈妈从镇医院里抓来的药。

妈妈有骨质增生,原本在镇上一个私人医生那里看病,怎料那医生欺骗妈妈说是脚踝骨裂了,给妈妈开了很多烈性药物,还把S片藏了起来,不还给我们。

妈妈的胃一向不好,受不了这等烈性药物,跟那个医生反映情况后,他还是继续编造谎言来欺骗老实的妈妈。一段日子过去了,妈妈的脚伤还是不见好转。那天,吃完药后,妈妈的肚子忽然绞疼得厉害。等到镇上的医院一查,方知一直受骗。过了一阵,邻居的何嫂子来找妈妈,和妈妈叙着话。

“你知道吗?赵嫂子的大儿子去世了,是昨天。”何嫂子说着说着忽然道。我和妈妈都惊诧地抬起头来。

“怎么可能?”

妈妈不置信地道。

“是真的,听说是阑尾炎是阿山

“你这次一定要来啊!

乡里老爷(家乡对神明的称谓)重塑金身(为神像镀金)了。若是女儿不来的话,以后十二年就都不能回老家。”

妈妈在电话里叮嘱着。

我知道妈妈并不是在跟我开玩笑,这是家乡的习俗。所以虽然很忙,我还是决意回来了。

打点好行李,我搭着大巴抵达镇上的车站。

爸爸和哥哥早已在那里等我。

我坐在哥哥的单车上,走出镇区,穿过了一个个村子,经过一片片稻田。又是稻子成熟的季节,微黄的稻叶透出了成熟的气息。

不远处,一个稻草人蓦地窜人我眼帘,它站在炽热的阳光底下,守候着土地,守护着金黄的稻穗。

那坚定不移的眼神正凝视着我。

我仿佛又看到了赵嫂子那慈悲而坚毅的面容,那被久置在记忆深处的面容!

回到家,乡里已搭起了戏棚,到处张灯结彩,洋溢着节日前的热闹气息。我的心田随着升起了一片温馨。

踏进家门,妈妈正在准备着明天拜老爷的供品,看到我自是高兴不已。

我一边呷着妈妈递给我的水,一边同妈妈谈着话,想起了赵婶子,便向妈妈打听。

“哎,她现在在娘家住着呢!”

“她没和赵原住在一起吗?”

从同学的口中,我得知赵原毕业后,被一家公司录取了,工作稳定,待遇也很不错。

“本来是住在一起的,可是她不习惯城里的生活,而且与媳妇也相处得不太好,所以二个多月后就回来了。

现在住在她娘家。”

“住在娘家?”

妈妈解释道:“她爸爸妈妈身体不好,唯一的哥哥又在外面工作,所以就在娘家住下了,这样也可以照顾双亲。”

微风吹来,仿佛还夹带着咸咸的酱油香味,混合着稻叶的腥味吹入我心中。

“妈,我想到田里走走。”

说这话时,我的脑海中立时涌出一副画卷:无垠的黄色稻海中站着一个稻草人,仰望着前方万里碧空。

稻子已经成熟了,稻草人即将被收起,与谷子分离,她承担了稻谷成长的心酸苦甜,却未能充分地享受稻子成熟的喜悦。

想到这,心啥时有些温热热的,未等妈妈回答,我便跨出了家门,向田野走去……